常州市第二人民醫院城中區的乳腺外科。本人圖均來自 澎湃新聞記者 莊岸

澎湃新聞消息，醫藥反腐風暴之下，一則“常州市著名乳腺外科專家朱某蘭被抓，家里共查出1.5億”的傳言一度引發廣泛關注，以至于8月15日國家衛健委就醫藥領域腐敗問題集中整治工作發布有關問答時，專門提到此事，并表示當地有關部門已對網傳失實信息進行了說明。

為此，8月中旬，澎湃新聞在常州采訪了朱某某的丈夫以及多位當地醫療界人士，試圖在夸張失實的傳言之外，了解朱某某被調查的真實原因。

此前，常州市廣播電視臺微信公眾號“中吳網”曾發布相關辟謠文章，將“抄家總共1.5億”、“20套房子”、“4000萬現金”、“30斤黃金”和“朱某蘭醫生的主要收入來源是從醫藥代理<愛尬聊_生活百科>商和患者那里拿回扣和紅包”等信息列為“不實信息”，但未否認“朱某蘭被抓”。就朱某蘭相關問題，常州市衛健委工作人員也曾回應澎湃新聞稱，相關情況已“在公安系統的處理之中”。

據央廣網報道，朱某蘭“半年前”即曾被有關部門采取留置措施。朱某蘭的丈夫告訴記者，她被有關部門留置調查的原因是“被人檢舉收受紅包和回扣”，后因她身體不適，導致調查時間拖得較久。最終處理結果，目前尚不清楚。

他稱，網傳的情況皆是憑空捏造，目前當地公安已抓到一名造謠者，“正在尋找真正的幕后黑手”。

傳言與辟謠

幾張網圖，將常州著名乳腺外科專家朱某蘭及相關醫院置于輿論風暴的中心。

8月10日下午，常州市廣播電視臺微信公眾號“中吳網”刊發《嚴重失實！乳腺外科醫師朱某某相關謠言》一文，稱有人在社交網絡、自媒體平臺發布的信息“嚴重失實”，造成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網傳聊天截圖中提到的“抄家總共1.5億”、“20套房子”、“4000萬現金”、“30斤黃金”等為不實信息。

公開報道稱，朱某蘭從事乳腺疾病工作30余年，為乳腺外科主任醫師、學科帶頭人，系原常州二院乳腺外科主任。2021年退休后，特聘于常州市武進人民醫院。

近日，患者在常州市第二人民醫院陽湖院區的乳腺科門診外等待。

近日，在常州市武進人民醫院乳腺科科室外，一位工作人員回憶稱，朱某蘭是突然“消失”的，“當時有病人躺在手術臺上等著她，但她沒有來，醫院也沒有接到通知，后來是找了其他開刀醫生頂替”。

該工作人員稱，對于朱某蘭被調查一事，醫院內部流傳的說法是，她被舉報收受胸部假體廠家給的回扣。一些乳腺癌患者胸部全切后，為了美觀，會要求做胸部重建手術，這類手術屬于“整形”范疇，費用較高。

資料顯示，朱某蘭擅長修復各種乳腺手術后的缺損變形，以及各種乳腺癌術后再造手術等。據《常州日報》此前報道，朱某蘭帶領的常州二院乳腺外科團隊從2005年起開展乳房重塑手術，2016年還聯合該院整形科，推出乳房整形門診。

而朱某蘭的丈夫否認了前述說法。他告訴澎湃新聞，所謂“收受假體廠家回扣”的情況早已調查清楚，“沒有這個事情”，目前有關部門正在調查她被檢舉收受紅包和其他回扣的情況。但由于朱某蘭身體不適，“進去以后一直在生病”，所以調查時間拖得比較久。

他稱，最終處理結果如何，“誰都說不好”。

朱玉蘭的丈夫稱，此前網傳的情況是憑空捏造的，當地公安已抓到一位造謠者，“正在尋找真正的幕后黑手”。

不過，該說法尚未得到當地官方證實。

為何朱某蘭會被“擁有巨額財產”的傳言纏身？

“總的來說，科主任權力很大，可撈的油水更多。”一位在某一線城市從事乳腺藥物銷售工作的醫藥代表近日告訴澎湃新聞，乳腺病更多采用藥物治療，目前光一種分子分型的同種類藥物，就有國產、進口約10種品牌“競爭”，而醫療器械的使用相對較少。

該醫藥代表稱，在藥企與醫生的溝通方式上，外資藥企主要通過邀請醫生參加學術會議，給予一定的“講課費”“車馬費”。根據醫生的級別和學術地位，給的費用有所差異，“主任級別一般一次給3000。”而主打仿制藥物的國產藥企則更偏向于傳統的“帶金銷售”，即以“給回扣”的方式來和外資藥企競爭，這種方式往往在二三線城市更為奏效，“只要錢給到位，很多科室會搶著用藥，甚至出現給病人亂開藥的情況。”

該醫藥代表稱，特別是在新藥推廣期，藥物尚未進入醫保，價格較為昂貴，給予的回扣也越高。早年，某國產藥企曾給出“推薦一個新病患用新藥，就給一萬”的回扣力度。

他說，在此情況下，如果科主任可以要求整個科室只能使用某款藥物，那么醫藥代表只需維護科主任一人即可。若科室主任僅僅是推薦用藥，那么醫藥代表就需要同步維護科室的其他醫生，對應給予“好處”。

此外，該醫藥代表還提到，目前，很多醫藥公司已把乳腺藥物的研發視為新賽道。一方面，乳腺癌患者人數較多，另一方面，這是一個生存率相對較高的癌癥，整個治療過程中可以提供多階段治療方案，意味著藥企可以賣出更多藥物。

目前，相關方面尚未披露朱某蘭涉及哪些問題。8月11日至8月14日，澎湃新聞記者分別來到朱某蘭曾工作的常州二院城中院區和陽湖院區，及其退休后被返聘所在的武進醫院等采訪，多位曾與朱某蘭共同署名發表研究論文的乳腺外科醫生拒絕接受采訪。

朱某蘭家所在小區內景

家住豪宅區，小區工作人員稱“抄家”傳聞不實

朱某蘭家在常州西太湖邊的一處高檔小區。這里位于常州熱門的環湖板塊，匯聚了多個高端別墅小區。其中，朱某蘭家所在小區地處該板塊核心腹地，以獨棟別墅和絕佳的生態環境聞名，被稱為“常州樓市的天花板”。

據某房產交易平臺最新數據，常州8月二手房掛牌均價為17467元/㎡，而該小區的二手房均價，達42531元/㎡。附近的房產中介稱，該小區已有三期竣工，共200多戶，還在繼續擴建中。目前有多套二手房在售，根據地理位置及面積不同，售價從2000萬至4000萬不等。另外，小區中央僅有的兩套“湖中房”也在出售，價格高達6000萬。

8月11日和8月12日，澎湃新聞兩度進入朱某蘭家所在小區，里面環境優美，尤為安靜，一條條蜿蜒的河道分支從中央的人工湖向外伸展，將環湖而建的別墅群分割成一個個互不相通的小島。每個小島大致由六七棟別墅組成，幾乎戶戶臨水。

小區工作人員汪洋稱他在此工作多年，和大多數的住戶較為熟悉。他稱，這里的住戶多為本地人，不乏藝術家、集團老板、名醫等。

提起朱某蘭，汪洋稱“她人蠻好的”。在他的眼里，朱玉蘭和丈夫為人和氣，平日生活低調，夫妻倆開的是老款車，一輛大眾，一輛現代，“十幾年了都沒換過”。

他說，朱玉蘭退休后，他偶爾還看到有患者提著水果來探望，她的丈夫仍每天上下班，“一般下午兩三點就回來了”。去年，朱某蘭的女兒剛剛結婚。

對于傳得沸沸揚揚的“抄家”一事，汪洋稱，“都是瞎傳的。”

汪洋稱，就在幾個月前，他帶一位自稱是親戚的訪客到朱某蘭家，當時她家門口正停著一輛警車，有“三五個人站在院子里”。

“當時我感覺有些奇怪，但沒好意思進去，就在外面看看。”汪洋稱，那次只看到來了輛警車。

對于傳言稱朱某蘭有多套豪宅，汪洋稱，該小區內確實有一位戶主持有多套房，包括一套湖中房，“但不是朱某蘭”。

11日下午，記者來到朱某蘭家門前。這套房子屬于該小區最早建成的一批，小區工作人員和附近中介稱，十余年前的開盤售價300多萬。房子整體裝修風格偏中式，雖已有些年代感，仍能看出裝修較為豪華。房子門口雖然沒有多帶帶設立庭院大門，整體隱蔽性較好。

在入戶玄關玻璃門一側的爬藤架下方，停著一輛黑色的大眾帕薩特，車頂蓋著遮陽布，車身蒙著灰，看起來已多日未發動。

常州市武進人民醫院。澎湃新聞記者 莊岸 攝

泰山之功與泥涂之過

常州媒體曾多次報道，朱某蘭對乳腺良、惡性腫瘤有獨特的鑒別能力。記者走訪了解到，朱某蘭在當地是出了名的“金手指”，多位曾接受她治療的患者向澎湃新聞稱其醫術精湛。“手特別仙，摸一摸就大概知道良惡性了。”一位患者說。

現年31歲的張女士多年前曾患有乳腺纖維腺瘤。她說，2012年，她在常州二院接受了切除手術，由朱某蘭操刀，“后來在我們當地醫院復查時，醫生都夸刀口恢復好，留下的疤幾乎看不出來。”

張女士稱，朱某蘭退休被特聘至武進醫院后，她的母親也患上乳腺結節，情況比較嚴重，多次找她就診復查，前后做了四五次手術，身體逐漸康復。去年，她發現自己一側乳腺上又長出了一個結節，就在微信上把片子發給朱某蘭看，對方回復稱，看起來還好，讓她不要太過擔心。“最近幾天我正準備去復查，一打電話，發現她的手機號停了，問了朋友才知道她的事。”

“我們從來沒送過禮。”張女士說，在她和母親的印象里，朱某蘭說話慢條斯理，對病人負責，很溫柔。

另一名患有乳腺結節的患者稱，去年，她輾轉常州多家醫院，多位醫生要求她做切除手術，只有朱玉蘭建議她保守治療。

在常州一位不愿具名的腫瘤權威專家眼里，朱某蘭是個“敬業”的醫生，她帶領的常州二院乳腺科團隊，在腫瘤治療和乳房整形方面緊跟前沿。

據《常州日報》2016年刊登的報道，朱玉蘭等該院腫瘤學科帶頭人組成的多學科治療團隊，成功為一位乳腺癌術后腫瘤轉移患者，實施了超聲引導下轉移性腫瘤冷循環射頻消融腫瘤滅活術微創治療，該治療方式在常州地區尚屬首例。

“知道她被查的消息，很震驚。”一位在常州二院工作十余年的護工告訴澎湃新聞，朱某蘭“平易近人”，穿著也極為普通。

武進醫院的工作人員閔雪記得，朱某蘭被高薪聘請到該院后，有大量新老病患慕名而來，門診當天經常忙得吃不上午飯，也無法準點下班。朱某蘭不來醫院后，她接待了不少前來詢問情況的患者。

“其實，這些專家們經驗豐富，有技術，在關鍵的時候確實能救死扶傷，但怎么能讓他們碰錢呢？”閔雪感嘆。

隨著醫藥領域反腐正持續深入，網上出現了不同聲音，其中有贊同叫好，如據廣東省紀委監委披露，中山一醫院院長涉案近3000萬被抓后，該院人均就醫成本降1400余元，顯示出醫藥反腐的必要性和效果。

同時，也出現了“把主任、專家抓了誰給老百姓看病”等論調。對此，有媒體評論認為，誰都沒有凌駕于法律之上的特權，如果確有醫療專家貪腐，當然應該被查，且絕大多數醫生都兢兢業業，在醫術醫德上有所追求。

“泰山自高，泥涂自濁，豈能用泰山之功，去抵泥涂之過？”澎湃新聞馬上評文章認為，被打擊的醫療腐敗對象，和被表彰的為我們拼過命的良醫以及在三年疫情中挺身而出的一線醫護人員，并非同一群體。且看曝出的腐敗案，觸目驚心，不打擊不足以平民憤。

8月15日，國家衛生健康委就全國醫藥領域腐敗問題集中整治工作發布有關問答時表示，醫藥領域腐敗問題依然存在，特別是近年來查處的一些“關鍵少數”、關鍵崗位人員，利用權力尋租、大肆收受回扣、行賄受賄等案件，嚴重稀釋了醫藥事業改革發展紅利，蠶食了人民群眾權益，既掣肘醫療、醫保、醫藥事業改革發展，又影響了行業形象，也危害了醫藥衛生領域絕大多數人的利益。

在這場反腐風暴中，不少傳言引發廣泛關注，其中不乏謠言。

除了朱某蘭被傳“查出 1.5 億”，國家衛健委近日表示，中國醫學科學院阜外醫院介入導管室主任徐波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問題，被立案審查調查。目前，案件尚在辦理中。而網傳其“利用動手術、進耗材、參與醫療設備采購招標的機會，收受賄賂高達12億元”等情況，均為“虛假”信息。

北京大健康法商團隊負責人鄧勇教授認為，必須警惕夸大式謠言的傳播，這對整個醫療行業都會造成嚴重負面影響。

華東政法大學中國法治戰略研究院副院長、公共衛生治理研究中心副主任孫煜華此前向澎湃新聞指出，在醫療反腐之下，要尤其防止對醫生進行誣告陷害，或借機炒作，對整個醫生群體進行“污名化”，制造醫患對立。

此外，孫煜華認為，根治醫藥腐敗是一個系統工程，要“源頭治理”。

鄧勇同樣指出，醫療反腐應該是一個全面、系統的過程，重點應該是解決醫療體制中的根源性、系統性問題。如醫療體制不完善、醫療資源的不合理分配、醫療費用不透明等，“從根本上解決這些問題”，才能實現醫療反腐的長遠效果。

“這是一個長期、艱巨的任務，需要我們從多個方面、多個層面共同努力，才能實現醫療領域的健康、可持續發展。”鄧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