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凌者在監獄接受教育 被欺凌者進醫院接受治療?
新京報消息,5月,湖南吉首已經到了初夏,其他同學在學校里上課打鬧的時候,12歲的心怡卻已經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每天打針、吃藥。
她正在接受抑郁癥治療。住院前的一個多月,她被校霸羞辱、毆打、勒索,在班級里被孤立,失去朋友。如今在病房里,心怡會控制不住地哭泣,或者發呆。因為欺凌者里有人戴眼鏡,她見到戴眼鏡的人就會有應激反應,以至于難以回歸學校。
幾乎同時,四川省成都未成年犯管教所內,周昭正規矩地坐在桌前接受教育。來到這里前,他是學校里的名人,張揚、暴戾。看到不順眼同學,輕則嘲弄、羞辱,重則把對方打到跪地求饒。直到參與了對一名女生長達4個小時的凌辱、猥褻后,他被判入獄。
心怡和周昭的故事不是孤例。在放學回家的必經之路上,在監控拍不到的校園廁所,在午后空曠的田地,或者某扇緊閉的門后,欺凌可能正在發生。一份2018年-2021年對全國1.3萬多名中小學生的調查研究顯示,19.9%的學生會卷入校園欺凌事件,其中受欺凌者占16.2%,欺凌者占0.9%,既是欺凌者又是受欺凌者的占2.8%。
沒有人是贏家。成都未管所四管區副監區長潘雷長期接觸未成年犯,其中不乏曾經的欺凌者。令他意外的是,少數被欺凌者最終也因為盜竊等非暴力犯罪服刑 ,人生被徹底改變。
弱者、異類?
王磊一直沒有勇氣點開手機里女兒被欺凌的視頻,直到在派出所陪心怡做完筆錄。他記憶里,那幾分鐘無比漫長,等到視頻進度條走完,他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
視頻中,心怡身穿校服,在校園的角落里被欺凌者逼迫下跪。傍晚天色逐漸變暗,不少同學舉著手機、打閃光燈錄視頻,把欺凌現場圍得水泄不通。
耳光落下前,欺凌者會把心怡額前的頭發別到耳后,然后開始游戲:比誰扇耳光速度快、扇得響、連續扇得多。要不是用手背快速擦眼的動作,很難看出被打者在流淚。我不能在他們面前哭,不然會被打得更慘。心怡說。
欺凌始于2024年初一寒假過后的一句傳言,心怡回憶,打我的人說我在背后講了她壞話,但是我沒有講過。
類似的欺凌理由,潘雷聽過很多次。在成都未管所,他和同事一起做過調研,發現校園欺凌的開始往往是以瑣事施暴的荒誕借口。
在潘雷看來,欺凌者一般敏感多疑、自尊心脆弱,會對被欺凌者一個‘微妙’的眼神、一句不經意的‘冒犯’糾纏不放,如果對方不肯低頭,那就要動用自己的‘權力’。
潘雷管區的一個未成年犯周昭就有過欺凌他人的經歷。在學校里,他和朋友常常與別人發生沖突,一件小事就能成為他們去挑釁欺負別人的借口。有次在食堂吃飯,只是因為他的兄弟認為一個學生插了隊,周昭一伙就把對方拉到寢室打得頭破血流。
欺凌給受害人帶來的不僅有身體傷害,他們的精神世界、社交關系也會受到不同程度影響。心怡挨打的視頻被欺凌者發到了微信群里,最終在社交平臺上傳播。她因此成為了學校里的異類,本來就不多的朋友也紛紛和她保持距離。甚至一些她之前的朋友,也慢慢加入了施暴者的行列中。心怡說,她不恨這些人,他們也很難,如果不打我,他們就會像我一樣被打。
心怡的遭遇,心理咨詢師尹己秀并不陌生,來找她做咨詢的抑郁青少年中,很多人的噩夢都是從被欺凌開始。
尹己秀說,青春期的孩子正處于對同伴強烈渴望的階段,被欺凌的時候,會在人際關系感到無助,覺得告訴父母沒有用后,又沒有人幫助,他就會不斷退縮,開始對身邊的事情喪失興趣,不愿意去上學,不愿意跟人溝通,很多孩子開始出現自閉的狀態,嚴重的甚至會自殘。
新京報記者以霸凌校園欺凌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在200多份相關裁判文書中,有些被欺凌者身體受到傷害,有些患了抑郁癥,甚至有人發生沖突致死
沉默的被欺凌者
心怡被欺凌的一個多月里,王磊也不是沒有發現異常,從今年寒假后返校,女兒就開始變得沉默,他原本以為是女孩子長大了,開始有心事了,沒再多問。
不僅如此,王磊發現,女兒身上還時不時出現傷痕。有次放學回家,女兒嘴角帶血,他詢問緣由,女兒說放學時同學都著急出門,不小心撞到的。但王磊不相信這一說辭,要去學校找老師弄清情況,卻被女兒阻止。
直到出事后王磊才明白,女兒擔心就算他找到學校,老師一般只會對欺凌者批評教育,或者讓他們寫檢討,這些沒有太多實際作用,我女兒擔心他們加倍報復。
心怡的沉默和不反抗,招來了更多無理的要求。其中一個欺凌者開始要求心怡每天上交5塊錢的早飯錢,一個老大吩咐小弟跟心怡要煙,一周時間內拿不出來就會被圍毆。
飯錢被要走后,每天早晨心怡要做二選一的決定,餓肚子,或者挨打。她大多選擇前者,這樣她可以少挨一頓打,放學后也可以早點回家。餓得不行時,她就和周圍的同學要一點吃的,看不過去的同學會分一點面包給她。
王磊一直想找到答案,受害者為什么是自己的女兒?但他發現,心怡跟欺凌者之前幾乎沒有交集,更沒有發生過沖突。他能想到的,是女兒內向、膽小,一個弱者形象。
后來女兒告訴他,之前自己臉上起過紅疹子,留了疤,再加上皮膚有些黑,班上的同學就嘲笑她,叫她黑妹。女兒因此被孤立,唯二的兩個朋友也是外班的。
別人眼中的弱和怪,讓女兒成為了欺凌者們的獵物。
在另一名被欺凌者的講述里,也是因為自己的不同,讓他成為了集體中的另類。這名男生因為聲音細,性格內向,又不擅長體育運動,同學就給他取了個綽號娘炮。逐漸地,言語嘲笑變成了身體欺凌,有人曾扒掉他的褲子檢查他是男生還是女生。
一次課間,他站在窗邊望遠,這位曾扒他褲子的同學突然上前拉著他一條腿,讓他像青蛙一樣單腿蹦跳,任他求饒也沒有被放過,三四分鐘后同學才停下。
在尹己秀的從業經歷里,坐在對面的孩子講述過很多次類似的故事。在她看來,霸凌的實質是一種權力爭奪,很多孩子會想你跟我不一樣那你就是異類,那我就要去欺負你。
青少年時期的欺凌,可能會讓整個人生蒙上陰影。尹己秀回憶,在給一些成年人做咨詢時,很多時候會追溯到那段充滿昏暗、得不到支持、覺得自己被全世界拋棄的時光。
一些被欺凌者的悲劇最終走向了另一種極端犯罪。在遭受欺凌的過程中,很多受害者的人格被破壞,有些選擇沉默、忍受,但也有人通過別的方式發泄,比如盜竊,以及其他既隱蔽又非暴力的犯罪。
潘雷發現,這部分未成年犯大多性格內向,不愿主動與他人交流,在日常改造中也表現得膽小、懦弱,經常否定自己,遇到矛盾糾紛時常表現為哭泣、自閉。
這個人被我打服了
為什么要欺凌別人?面對曾是欺凌者的未成年犯,潘雷總會提出這個問題。
跟人打架的時候,我的腦子像充血了一樣,整個人十分亢奮,似乎感覺不到拳頭的痛。周昭這樣回答。當然,他也感覺不到對方的恐懼和痛苦。直到對方遍體鱗傷,向他跪地求饒時,他才感到一種由內而外的滿足,這個人被我打服了。
潘雷發現,欺凌者的一個典型心理特征就是以他人痛苦為樂,很多欺凌者施暴前甚至沒有明確的計劃,只享受欺凌別人的過程,他們肆意發揮人性中的惡,讓被欺凌者痛苦不堪,而這種痛苦恰恰能讓他們獲得成就感和滿足感。
在成都未管所的另一個管區,羅威也因為故意傷害罪正在服刑。在學校時,他常常欺凌同學。但實際上,他也曾是個被欺凌者,小學時高年級學生經常向他索要零花錢,拿不出來就會挨打。最重的一次,他的衣服都被撕壞了,還把他扔進了廁所旁邊的垃圾房里。
后來,他通過同學的哥哥介紹,找到了一幫社會人幫他報復。動手那天,羅威就站在旁邊看著,從欺凌的受害者成為了旁觀者。一開始,他還感到害怕,后來跟著這幫人再圍觀幾次,就慢慢適應了。
那些高年級壞孩子沒有再欺負羅威,這讓他覺得,暴力可以解決很多問題,可以讓別人怕他。最關鍵的,打人似乎也沒什么后果,最多也就是請家長或者寫檢討。他開始跟那群社會上的朋友混在一起,經常請他們吃飯、上網、打游戲,也跟著他們去打架。
他從這些朋友那里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徹底擺脫父母的控制。
那幫人教我,多氣一下父母,他們就不管我了。羅威更放縱自己,在父母面前也更加肆無忌憚,過去那些作用在他身上的約束、規則開始逐漸失效,他也變得暴戾、喜怒無常。
對于欺凌,他最終成為了一個參與者,而不僅僅滿足于旁觀。在學校,如果有人在背后說他壞話,或者只是看誰不順眼,他就直接用暴力解決,去欺負比自己弱小的人。
直到2022年11月的一個晚上,羅威和同伴在回家路上遇到之前有過節的人。我們沖上去就打他們,對方越反抗,我就打得越兇。被暴力快感沖昏頭的羅威掏出隨身帶的刀子,捅向對方。
面前的人倒下,打架現場瞬間安靜下來,羅威被嚇住,然后逃跑,再也沒有了之前的膽量。
如今,在成都未管所,脫離了小團體,他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封閉、懦弱。潘雷記得,有次羅威和組員發生了肢體抓扯,民警通過調取監控視頻和詢問在場人員還原了事件的經過,發現主要過錯在對方,羅威是被欺負的一方,但他并未向民警反映真實情況。
何以成為欺凌者?
在周昭的記憶里,自己和父母的關系從小學時起就已經開始緊張。他轉過學,因為難以適應新環境,成績下滑,開始厭學。逐漸地,他變得貪玩,常常逃學、打架。
周昭的父母經商,平時和自己交流很少。他回憶,父母一開口就是自己的各種不是,跟他強調學習。周昭完全聽不進去,為了避免跟父母發生爭執,他在家盡量少說話。這樣一來,家里的氛圍變得更壓抑緊張。周昭逐漸感到難以忍受,一分鐘也不想在家里待著。
不回家換來的是更加嚴格的約束。首先是經濟控制,想買東西,就需要讓父母滿意的考試成績。他做不到,開始到處向朋友借錢。借了又還不上,就只能向父母撒謊。親子關系越來越疏離,父母也越來越不信任他,即便他講的是事實。
其次是時間控制。羅威的父親覺得時間就應該花在學習上,玩就是浪費生命。羅威喜歡打籃球,有次他去小區里打球,但父親只給他20分鐘時間。20分鐘后,父親真的出現在籃球場邊,讓他回家。羅威覺得很丟面子,拒絕了父親的要求。他沒想到,父親當著朋友的面給了他兩耳光,黑著臉喊他爬回去!
這種打罵幾乎是家常便飯,父親喝醉酒之后的暴力行為會進一步升級,有時會讓羅威心生恐懼,在家都不敢發出聲響。
為了找到情緒出口,羅威把在家的壓抑發泄到了外面。他和一些興趣相投的同學,甚至是社會上的朋友混在一起。和他們在一起,不管是打架還是喝酒,我都覺得開心。
尤其是在欺凌同學時,拳頭落下,更能讓他感到釋放。
通過對犯群的調研,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隱藏在欺凌事件中的關鍵因素,就是家庭和學校教育的失靈。針對近年收押的罪犯,潘雷和團隊通過對罪犯進行談心談話、向罪犯家屬了解成長軌跡、對案情進行復盤推導等方式,做了許多調研。
潘雷發現,這部分未成年犯和父母的關系大多都比較緊張。很多是親子溝通較少,對孩子只是物質上的照顧,或者父母只關心孩子的成績。
另一方面,這些未成年犯很多從小沒有養成好的學習習慣,而且他們中留守兒童和寄宿學生的比例相對較高,這就容易形成小團體,由于缺乏正確的引導,經常用暴力解決問題;而校方更多地注重升學率,只關注成績優異的學生,疏于對學生在思想品德、法律法規、人際關系等方面的教導。
從2016年開始,一個名叫同伴行動的改善校園欺凌項目在山東濟南的多所中學發起。
項目采用了應用戲劇的形式,戲劇由招募的中學生創作,很多人的經驗來自日常看到或經歷過的事情。
令項目負責人趙菁印象深刻的是,在其中一個劇里,一個老師說,當他發現學生之間有矛盾時,安慰過被欺凌的孩子后, 說了一句你也要反思你自己,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好像老師覺得他站在一個相對公平公正的角度,但對被欺凌者來說,這是受害者有罪論,一點公平公正的感覺也沒有,很多學生的求助會就此打住。
陜西婦源匯性格發展中心的艾老師在一線做了五年社工。她認為,現在改善校園欺凌實踐中存在的一個問題是,老師應該做什么,家長應該做什么,沒有人教。很多時候,我們會建議被霸凌的孩子告訴家長、告訴老師,然后呢?
漫長的傷痛
從4月初開始,心怡就一直在醫院里接受抑郁癥治療。
如今在病房里,她還是會時不時想起被欺凌那段日子里,自己對學校的恐懼。那是種無法排解的痛苦,有一次她在班級里撿到刀片,劃在手腕上。有幾次她甚至想過跳樓,她曾在學校的樓道口徘徊,不如就此解脫。但想到自己的父母,她又停下了腳步。
王磊從警方那里得知,參與欺凌女兒的一共有15人。一份心怡的診斷書記錄了他們的欺凌后果:左耳膜穿孔,同時身體有多處挫傷,抑郁自評量表測出她有中度抑郁癥狀。
前兩天我看見心怡在床上使勁地搖頭晃腦,嘴里還一邊嘟囔著什么。看到這一幕,心怡的母親楊之華瞬間紅了眼眶。
與欺凌者有關的一切都會讓心怡感到害怕。楊之華透露,有一個戴眼鏡的女生,下手很重,所以她非常害怕戴眼鏡的同齡人。不僅如此,心怡看到學校老師出現在醫院,情緒就會忽然崩潰。學校的領導都知道我被打了,但事情還是沒有解決。那些人一定還會再來打我的,我好害怕。她對母親說。
一個月來,心怡的病反反復復,但總算有一點好轉。按照王磊夫婦的打算,心怡康復后,還要幫她辦理轉校。但她已經畏懼了學校,我害怕上學,也不想交朋友,交朋友也沒什么用。
這幾天,心怡在手機上看到同學們出去研學的視頻,那里有幾個霸凌者的身影。她還沒等到欺凌者的道歉,這讓她困惑。為什么欺負我的人好像什么都沒發生,而我還要遭受這些?
編輯:楊雁琳責編:廖異審核:馮飛